剛開始……只是這樣坐著而已。
陽光斜灑進教室,懶洋洋的冷空氣總算透著些微的暖。那人坐在最後一排,冷冷淡淡的沒有任何表情,倒不知道是在聽課還是評論老師,略帶咖啡的平凡瞳孔,莫名地使他覺得那人與別的都隔了一層探不入的膜,用來保護自己的。
往後的某些日子裡,永恆偶爾隔著那人眼中那層膜窺探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他到底想做些什麼呢?永恆懷疑著。自己注視他注視的沒有道理,這點永恆是知道的,但他的存在的確造成他極大的困擾,不對,與其說是困擾,倒不如說是純白地毯上一灘鮮紅血跡那樣強烈且令人不適的存在感。
你要忽略,偏逼著你看!
平常時候,永恆並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分心有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為那人只星期三,五的下午才會坐在教室裡。大概是來旁聽的吧,他支頭望著台上紳士老師微笑講述私下揣測著。
事實的陳述與條列式的思考模式定型了講述的方式,也許冬末的暖太陽限制了想法又或者是大家本來就在這框框裡跳脫不去,天氣只是一個逃避的藉口。儘管台上的報告唱做俱佳,台下的也只是偶爾投來一瞥懶散的目光,或者那些無神的眼裡還滲有一點點的茫然?永恆不敢擅自假想的太多,怕被別人注意到的連忙收回審視一樣的眼神歸於平淡,視線……悄悄的……又回到那人身上……
午後的光線弱了起來,大概是要變天了吧!永恆看見那人身後的天色被淺灰的厚雲遮掩的忽亮忽暗,合著他臉上的表情,交錯成色彩不勻的平版畫,拓印時才發現化學顏料加的不好導致油墨不清那一種,灰灰暗暗的,像是他假想中”他”陰暗的性格,說不上來是羨慕還是什麼,也許是他把”他”放入格子裡的。
「范永恆,你還要發呆多久啊?下課很久了耶!」同學戲謔的在教室門口對他大喊,再定睛時,平版畫先生已經丟下窗外滿天的烏雲,不知何時離開原先的位子。永恆突然感覺到有點孤單,回頭給同學一個愣愣的表情,惹來一陣大笑。站在門邊的那種大笑,無論如何,他們總是站在門口笑的,有時候他自己也是。

范永恆這個人,沒有什麼特色,硬要說有,姑且說他很和善吧。或者很有愛心。如果這個也能算是特色的話。除了這些他也想不出什麼好詞形容自己。
課堂上那些團體活動裡,同學寫他的評語總是好相處,很和善。上次那些傢伙還寫了什麼來著?溫婉可人。
“王八蛋,找死啊?”伴隨著連環踢而來的咒罵聲,這也是他。
總之,你要說他特別的溫和,又不那麼明顯,范永恆就是那樣啊。喔!是個好人。
同學眼中的范永恆,也是永恆眼中的自己。
他懂得如何把自己掩飾在群眾之中,就連注視著人時也有一貫的寬容不帶刺。彷彿他渾身是圓的,推來推去總是滾回無害的那一方,你不動他,他也就安安靜靜的待在角落,你拍他一下,他也就照你期望那樣回彈一下。你不會有太意外的驚喜,也不會拍到一把匕首。
朋友是有的,掏心掏肺的偶爾有,微笑眼下的關心在他那張標準的”好人的臉”上顯得特別令人感動容易相信。為什麼說是偶爾有呢?永恆自己也不曉得,或許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也是有時效性的,像是流行尖端的手機,頭幾個月發紫發亮炫目,人人都想沾上一支,等到新聞斷了討論斷了,你與它之間沒有視覺聽覺上的關聯,偶爾在夜市的二手機店經過,喔!這是前一陣子很紅的那一支機子哩。但你無論如何不會像之前那樣風靡它。手機,當然還是要有的。換了新的還會記得前面那一支,但無論如何只是懷念而不驚嘆珍惜了……所以,永恆不特別固定哪幾個掏心掏肺的朋友,總之誰來向他掏,他也就掏給誰。至於剩下的那些,他也就不分類了,分類什麼呢?總都是朋友。

永恆靜靜的走在嘈雜聲後面,右手往口袋裡撈撈,又是月底,口袋裡的兩百塊還夠不夠撐到下星期啊?他聽了聽腹部傳來的交響曲,煩躁搔搔頭,怎麼可能?殺了他還比較快,這些只夠他吃到晚上!得想想要去哪裡弄錢,不知道老闆肯不肯讓他預領薪水。
「喂!永恆,我們要去吃火鍋,你要不要去?」嘈雜聲豁然停止,發出的邀約的確很令人心動,永恆握著口袋裡乾乾癟癟的兩百塊,可憐兮兮的搖頭。
「喔,我們忘了你是標準的月底光光,不是早就告訴過你要省點用了嗎?怎麼樣?走吧,沒錢三八胖可以資助你嘛,反正他不借你也是貢獻給他身上的肥肉,你借走一些說不定還可以救活幾隻待宰的豬仔,幫助節省宵夜支出,既是保護動物還可以協助三八胖減肥,為我們共同空間創造出更多可利用的角落。」
請問一下他會月底光光是因為哪些傢伙每次吃完小菜就有事先走留他結帳的?永恆維持著可憐兮兮的模樣,不知到底該改進的是誰。
「王八蛋,你怎麼不說你不借他的話也是貢獻給A片光碟?」被稱做三八胖的同學推了一下略瘦的上一位發言者,沒好氣的抖出同學隱私。
「嘩啊!!!!!請問一下我們有聽錯嗎?有人私藏好貨是吧?西瓜同學,我們並不想唾棄你,可是,你有好東西不跟好同學分享會不會太機車?俗話說的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老老實實交出來的話,我們可以考慮不要踹你這麼多下。」另兩位包圍瘦子的同好,沒有再提到關於永恆晚餐的問題,只是逼問光碟的下落。那麼,他到底該跟誰借呢?永恆立在打打鬧鬧的四位室友身後,問題仍然沒有解決,承擔別人的困難,是值得說但從來不被鼓勵做的事。他知道。
「永恆,那你去不去啊?別掃興。」
這一句話,是要他怎麼回答呢?雖然有股衝動過去拉著西瓜的耳朵大叫”你他媽的生錢給我用,老子就不掃興啊!”永恆還是點了點頭,沒為別的,他是范永恆,范永恆是不會掃興的,他是最佳的陪客。
他仍然走在一行人的最後面,今天沒心情跟他們打打鬧鬧,思緒飄回教室裡冷冷淡淡的那張臉。
怎麼總是能夠走的那麼快呢?像是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一樣,像是不懂牽絆是什麼,他有點討厭這樣的瀟灑,沒來由的討厭。
「不想去幹麻又要去?」陌生的聲音在耳邊奏起,他一撇頭,是那人,永恆停了下腳步,愣了愣,他……跟他說話嗎?原來他的聲音是這樣……
左右張望了一下,四周穿梭的人流不息,沒有人停下腳步回話「呃……你跟我說話嗎?」
眼角微微一動,那人左手閒散置入口袋,右手輕輕一拉調整了側背包的位子與永恆齊肩並行,偏頭與他對望「還有別人嗎?」
這人的語氣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笨蛋!永恆沒有把不滿說出來,只是維持著一貫的笑「喔……你剛剛那句話......怎麼會這麼說呢?」
「真是虛偽啊。」句句都是刺,那人手中拿著佈滿荊棘的長鞭一般,每一句都得鞭的人皮開肉綻,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繼續存在於世界上?靠他咖啡眼瞳裡的保護色嗎?為什麼要用傷害別人來生存下去?
永恆隱忍著突生出來的怒氣「謝謝你的誇讚喔!」
打算邁步追上西瓜他們,卻被不打算放過他的那人扯住,挑釁的揚高頭,咖啡色眼瞳裡的不屑加深。
「你想怎麼樣?」他不是沒脾氣,這人想幹什麼?他是溫和但不是好惹的
「唷!原來還是有刺的,幹嘛要裝的溫吞吞的,偽善的令人做噁......」又是一把利刃砍來。
「你最好說清楚一點,誰假裝了,假裝什麼?」永恆沉了臉,有被看透的心虛,或者,多了一些惱羞成怒的色彩。
那人忽地笑了笑,扯住永恆袖子的手放開「這樣不會很辛苦嗎?」無限同情的語氣再下一城,有著勝利者凱旋的得意。
永恆蹙著眉頭正待回嘴,口袋裡的手機卻震動了起來,心不在焉的翻蓋接聽,電話那一頭是早已走的不見人影的室友。
「永恆!你今天怎麼腳特別短啊?餓到沒力嗎?快點啊!你想餓死誰啊?」他們大聲的叫著。
永恆看了那人一眼,本想馬上掉頭走開,卻被良好的教養留步,他聽見自己維持著一貫溫良的作風開了口「……再見!」
那人聽了他繃出來的一句話,竟然笑了,因而充滿諷刺的線條更加惡形惡狀「還是要去啊?真辛苦,再見。」
他塞了張紙條進永恆的手裡,邁步先永恆離開。這種時候,他應該要有什麼反應嗎?永恆反感地攤開揉成一團的紙條,歪七扭八的字體勉強辨視的出來錢瞬兩個字。是他的名字嗎?看來這個錢瞬寫字不如他的外表好看。

往後的日子裡,錢瞬與永恆的距離莫名的拉近許多,那兩個固定的下午,他開始偶爾坐到永恆的旁邊,也不說話,只是偶爾用一種令人不舒服的銳利看透他。和同學應對時,或者分組做報告討論時,他注視著他,使他如坐針氈。
老是一肩承擔下來的組長工作也沉著臉拒絕了。同學只當他身體不適,沒有給予太多的理會,嘻嘻鬧鬧的選出組長。當選組長的那個傢伙無奈地看著永恆,用眼神示意他接下這份工作。永恆回以一個冷淡的眼神,並不開口說話。算是一個軟釘子,再次申明自己無意接下。
舊組合的新組長,將他不同於往常的怪異舉動自動略過當做自己沒看到,范永恆嘛,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反應?那不是冷淡的眼神,最多只是無力的眼神而已。是了。無力的眼神,可能這份報告太困難,他不敢承擔,這樣比較符合范永恆。
那堂課結束,永恆只是默默的收起背包離開教室。他也不懂自己怎地忽然堅持了起來,對於日常覺得無所謂的瑣事也開始煩躁不已。錢瞬突然不再防備卻充滿攻擊性的銳利眼神和話語讓他的情緒像是一條被探險者驚醒的蟒蛇,一圈一圈地纏住那顆自以為溫和的心。使他覺得自己認定了二十年的待人處事只是一盤荒謬的棋局,下的人以為穩操勝算,實際上對手卻洞悉自己所有卑微的小心眼。並且無時不刻充滿在身邊隨時準備將他一把推入死棋。
「真虛偽啊……」不時在耳際響起的聲音讓永恆幾乎無法繼續一貫的處事方法,說什麼話都不對,他看見問功課的人眼神裡掉出這樣的訊息,也看見同組討論報告的同學在他開口時透露著這樣的不屑。
虛偽啊……好虛偽的一個人,他其實根本一點也不溫順,他以為別人都是傻子嗎?那個微笑是假給誰看的?真是奇怪,太噁心了。
到後來……永恆也不大清楚,究竟是自己感受這樣的訊息,還是所有的人明明白白直接講出了這樣的話。
他在白天迴避與人相處的時刻,有時躲到人跡罕至的大樓屋頂,高高俯視底下三三兩兩走過的人群,數著永遠不正確的笑容數,然後嘲笑自己莫名其妙的舉動。奇怪的是,不論他在哪裡,那個原本很少出現的錢瞬總能找到他,然後像初初說話的那天一樣用話刺的他鮮血淋漓。他可以感覺自己的拳頭越來越緊……但居然沒有揮出去的時候……再想起,永恆總是看看自己的拳頭然後放開。
然後,是轉身快步走開。於是”他”來他走,”他”來他走。重複著這樣無奈的舉動,就如同以往他所忍受的那樣。即使近日來,他對於這樣的閃避已經越來越不耐煩,對於那些不屑的眼神。
他在晚上睡不著覺,也不想接每一通打來的電話。閉上眼睛的漆黑裡閃過無數次輕蔑的眼神,最明顯的,還是那個莫名其妙強烈介入他生活四週的錢瞬。或許是感受到他突如其來不正常的低壓還要持續很久。又或者對於這樣的他開始習以為常,老實說,人是有很強烈的適應力的,尤其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時,那更是容易習慣。那群平常打打鬧鬧的室友,竟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老是來敲他的門說要幫他驅走發神經自閉的毛病。
至於……什麼時候開始不來敲門的呢?似乎是從他發狠將西瓜壓在牆上拳頭高舉卻在最後一刻停住的那一次,啊……也許是他終於踢了三八胖的那一次。然而,到底有沒有那幾次的發生,真實狀況又是怎麼樣,他實在也記不清。
只知道,他的孤僻,是越來越明顯了……
日子過的很快又很慢,他時常頭痛,卻不願看醫生,那個錢瞬不知不覺的,成為他生活當中最常講話的對象。他總是挑永恆落單的時候來,從不忘記攜帶嘲弄與惡諷激怒他,彷彿要把他從那個他們都熟悉的高樓逼的一躍而下,卻又總是在最後一刻收手離去。永恆不懂他究竟是哪裡得罪了這個人,也不懂他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他已經幾乎放棄生活了,不是嗎?不肯說明他到底想怎麼樣,只是用電話,紙條及不斷出現在他面前惡意嘲諷來讓他發瘋……
又坐在那間教室,如同懶洋洋的陽光被陰暗卻始終不下雨的天氣給奪走了存在的空間,紳士老師的微笑講述已經被口沫橫飛惹來陣陣空洞笑聲的報告所取代。永恆也跟著笑,但不是很懂台上同學到底在說什麼,事實上,他也懷疑這位同學知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輕鬆的時間沒辦法維持太久,身邊籠罩的那股低氣壓久久不散,他知道,近來習慣遲到的錢瞬又坐到他身邊來了。
永恆只覺得全身上下的神經無一處不緊繃,握拳的手也冒出了青筋,冷汗,一點一點的滲出緊張的氣息,一如每一次錢瞬的到來。不願意在上課起任何衝突,永恆打算靜悄悄的將位子挪到西瓜的旁邊。錢瞬彷彿知道他正打算做的舉動,伸手壓住永恆的背包
「又想逃走啊?」惡狠狠的容顏大剌剌地靠近他,在上課中,這樣非常不適宜的場合及時間。
永恆忿忿的坐穩,低聲回話「沒有!」
有時他覺得錢瞬像是從最深底地獄爬出來的惡鬼要拖自己入他恐怖的,充滿憎惡的世界裡。有時,錢瞬又像是寺廟中神情太過威武而顯的有些凶惡的守護將軍,種種舉動都在喚醒他沉睡、壓抑太久的”本性”。更多時候,這個人比較像是分不清善惡的邪教神靈忽笑忽怒……伸手推了他又拉回。
「得到你期望已久的孤獨,感覺怎麼樣?感謝我嗎?」充滿血腥味的問話。
「你別逼我!」厭惡的感覺暫時壓過其餘想法,永恆煩躁輕喘,扶住心悸的胸口,起伏甚劇。
同樣是初見面時那樣惡形惡狀的笑容不斷逼近,「喔?我逼你?我逼你什麼了?我逼你躲到樓頂上?我逼你不接電話謝絕注意?還是…我逼你舉高拳毆打室友?」
「我沒有打他!」開始有些壓抑不住的音量陸陸續續引來一些驚愕的眼光,頭又開始痛了…………
錢瞬嗤笑一聲,長指肆無忌憚的比向坐在不遠處的西瓜「喔?那麼他臉上的淤青是怎麼回事?」比回永恆的額頭「是他自己打自己的?」
永恆拍開錢瞬令人不快到極點的手指,不知不覺加大音量「我怎麼知道?!」
然而……說出這話的當口,他是心虛的。他根本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麼事。迷迷糊糊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有察覺到台上報告的同學霍然停止了聲音,也沒發現紳士老師臉上不再帶著和藹的笑容,眼前,只有那個一再挑釁的臉孔。
「喔……你不知道,也就是說,你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囉?真可悲!」不同於以往總是略加嘲諷便讓他逃之夭夭,錢瞬咄咄逼人的語氣鑽入永恆的耳裡穿過三小聽骨用力撞擊他疼痛不堪的腦子。
被劇烈頭疼嚴重影響思考的永恆顫抖著聲音「你別逼我……」
「怎麼?虛偽的面具被人狠狠扯開的感覺很不好?你握緊的拳頭很想打我?沒種?不敢?往我揍過來不好嗎?你不是很生氣?你大可以像揍扁他那樣揍我!快點,朝著我的臉啊?你該不會瞄不準吧?喔!我看見了,你的手在顫抖啊?殺人未遂犯也會顫抖。我可真是大開眼界!」被拍開的手指再度戳回永恆的額頭一連數問,語氣拉高結束在一個驚嘆號裡。
「你別逼我!!!!」永恆不斷的閃躲,動作加大,遺忘了正在上課的情境也遺忘了四週會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他。閃不開,無論怎麼移動,錢瞬如鬼魅一般的手指總是用力落在頭疼的地方使勁戳弄著,他閃,但是閃不開。
「永恆……」背後傳來一個略帶遲疑的叫聲,忍受了太久的怒氣彷彿就等這一瞬間爆發一樣,管不著出聲音的是誰,全都是敵人!
永恆大叫了一聲,握緊許久……幾乎是他有生以來那麼久的拳頭使盡全力的揮向那人,怒紅的雙眼盈滿不知從何而來龐大的恨意撲了過去。

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了。身邊等候他醒來的是許久不見的爸爸。
永恆支著頭緩緩坐起,驚醒了才剛入睡不久的父親。他有些手忙腳亂的站起想替兒子準備水卻先聽見自己的一聲嘆息。
「永恆……你是怎麼了?」邊倒茶的手還有一點顫抖,印象中正值壯年的父親蒼老的迅速,是因為他惹出來的事嗎?永恆靜默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似乎只能吐出這樣一句話,他太不習慣把心裡的話吐出來分享了。這樣靜靜的坐著,就是溫和順從的表現不是嗎?
「別隱瞞,有什麼事大家可以說出來商量商量啊。」二十年來沒跟兒子溝通過的父親生澀表達關心之意。
「他怎麼樣了?」問的是令他失去理智的錢瞬,永恆檢視了一下自己,傷口並不多不太嚴重,看來對方應該也還好才是。
「……還好。」老父遲疑的語氣令永恆開始懷疑自己的推斷,怎麼了嗎......
永恆輕輕甩了甩頭,伸手接過父親遞來的溫開水,才發現自己還吊著點滴。沉默,寧靜的空氣在兩父子之間流通,就如同以往他們溝通的方式一般,不同的,是那股沉重更甚以往,幾乎要將病房白色牆壁染成黑色的壓力。
忽地感受到一股無能為力的悲傷,永恆抬頭看看自己的父親。忘了是誰說的,人的情緒會互相傳染,那麼……這陣悲傷,是父親影響他的嗎?到底怎麼了?他已經很久沒見到這樣的父親了。
多久,似乎也不重要,這股安靜的氣氛在他們四周流轉,也流到了兩人各有所思的心底。他已經厭惡這種安靜了,令人窒息的感覺。「他怎麼樣了?」
「……」
「他怎麼樣了?」平穩的表情藏著莫名忐忑,只是再次追問。
「還在急救。」說完話的同時逕自的嘆了口氣,還沒整理好該怎麼面對那個人的家屬,這廂,兒子看不出變化的臉又不斷讓他回想到醫師沉重的臉色和懷疑。這是一個報應嗎?他這輩子沒有做錯什麼,只是平庸的過生活,難道也會有報應?是誰給他的?什麼時候種下的因?
正在喝水的人猛然轉頭雙眼瞪大「急救?」這是怎麼回事?他並沒有……
終於克制不住用力一捶死白的牆壁,老父壓抑的低吼「不然你想把人摔死嗎?」
仍然處於震驚當中的永恆腦中一片空白,摔死?!他只記得,自己揮了一拳出去……然後就在醫院了,摔死……這個玩笑開的大了些……
病房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思考跟不上變化的人眼見病房房門霍然被打開,湧進來的是一群看不清臉孔的人,父親,被擠到他看不見的人群之後……
拔高的女音滲著驚惶及排山倒海而來的憤怒一下子來到床前 「我兒子究竟怎麼惹你了?!你要這樣對他?啊?他是你的同學啊!!!」
背光的身影永恆看不清楚,好不容易將聲音辨識,那人卻更叫他錯愕「江媽媽……」是三八胖的母親……急救的人……是三八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激動的母親伸手抓向茫然的人,恨極那付無辜的表情,隨後趕到的警察先生一個箭步攔住她對永恆的攻擊。永恆的父親則排開人群護到愣住的兒子面前。憤怒的人還在掙扎,人群……竊竊私語。
三八胖的父親沒有說話,只是握緊拳頭靜靜的盯著他。幾個室友的家長裡,永恆一向和最怕三八胖的父親說話,不同於自己父親一向溫吞的作風,三八胖的父親每次來到他們租賃處探訪,總是帶來一連串的紀律與生活守則,還有教官檢視床位那般瞪大的銅鈴眼,這次他沒有瞪大,只是冷冷的,恨恨的看著他。
眼神垂下,隨即又不死心的環視眼前幾個開始清晰的臉孔……西瓜,尚唯,劉威……真的沒有三八胖……但他記得……他揍的是……錢瞬?!永恆不可置信的發現那個人也在人群中,沒帶著傷,一點都沒有。
不帶任何情緒的和他對望,第一次,不帶嘲諷,但卻也沒有任何的同情或憐憫。
身著白袍的醫師蹙眉領著醫療團隊穿過人群走近「為什麼這麼多人?誰說可以進來的?病人現在情況還不是很穩定……我們還要會診精神科……」語未落畢..
「不是很穩定?!你看看我兒子還在急救!別想用精神病帶過!我告訴你,我不會善罷甘休的!神經病又怎麼樣……」不平的聲音忽遠忽近的飄過,永恆看著嘈雜的人群,耳邊還飄過幾句像是室友的問候……聲音又遠了,永恆疲累的閤上雙眼回歸黑暗,說是想逃離令他莫名其妙的混亂也好,說是他昏倒也可以,他只是不想管,也……不想再看那個錢瞬的表情,神經病……在說誰呢?
他們說,他那天像是發了瘋一般又像是魔鬼附了身,突然在課堂上大吼了起來,三八胖想阻止他。事情就發生了,他紅了眼帶著震攝住在場所有人的怒意朝三八胖撲過去,連接著的是一陣亂拳。三八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只是被逼退到窗邊。同學才剛想到要去拉住兩人,永恆已經將三八胖推出窗外。他對著教室灰白的天花板怒吼然後奔出教室,他們有的撥119,有的跟著追出,卻發現他昏倒在通往頂樓的樓梯間。蜷縮著,一動也不動。然後,救護車來了,警車來了。
他追問錢瞬的下落,他們只是搖搖頭,說沒有聽過這個人。醫師診斷,他是生病了,精神病。
錢瞬只是他的幻聽,和幻覺。永恆不解,也不願意接受。怎麼會幻覺的如此真實?縱使他可以細細的從眉毛至下巴描述錢瞬的模樣,拿出錢瞬傳給他的紙條,但他們只是搖頭。他們說,紙條是他的左手寫給右手的,包括那個最初的,很醜的名字……
三八胖沒有活過來。
永恆的世界裡黑暗變成永恆,三八胖沒有活過來的事實在他腦中迴繞,他努力的想他們口中所謂的”事實”,卻仍然怎麼也想不起。西瓜他們也沒有再來看他,或許,他們又回到了”正常生活”的軌道。好多專業人員來給他解釋,他怎麼了,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沒有反駁,但也沒有點頭。他們給的藥,他吃。錢瞬確實沒有再出現了。這讓他開始相信,一切真的是幻覺。這麼想以後,日子真的好很多了,好很多很多,多多少?啊!是好很多了,別人也都這麼說的。
他坐在病床上望著窗外不再說話,偶爾想到過去,就低頭笑一笑低語幾句…

起床了,起床了…………還要睡多久啊?該起來了上課了。阿瞬!
錢瞬翻了個身,恍惚之間聽見母親從樓下傳來的聲響,還想賴床卻沒了睡意。索性坐直來。又是這個夢,老實說,他挺喜歡這個夢。滿足了所有劣根性,隔早醒來他仍然可以當他和藹可親的錢瞬。
他喜歡范永恆這個人,但又忍不住要去刺傷他。這種幾近變態的享受在還沒做過這個夢之前,他沒有感受過。他可以跟鬼一樣,想出現就出現,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顧忌。因為這是一場夢。
剛開始,只是偶爾夢見而已,後來越來越常做這個夢,他也就越來越不客氣的當作一個發洩的管道。他討厭自己說不出口的拒絕,所以他就鞭笞范永恆的溫吞。有時他也會討厭自己莫名的挑釁,想釋放出一些善意,給范永恆一個同病相憐的表達機會。轉念,又不願放過范永恆,這可是他的夢!憑什麼連夢裡也沒有惡劣的本錢?還有哪裡有更好的發洩管道? 一切都是假的,他知道,他只是專心的做自己的夢。專心的有時連白天也在想,作夢時該說哪些話做哪些動作才能有他所期待的更完美的逼迫,但他只是專心的做自己的夢,很專心而已,沒別的。
錢瞬下了床站到角落的落地鏡前,面對鏡裡的自己露齒一笑,同時又感到有些落寞。不為什麼,只是他似乎感覺到,范永恆的故事就這麼結束了,他再也沒有夢見的機會,他忽地對於自己明明存在卻刻意躲藏的後幾次感到後悔。如果不要同情,不要放過。他應該可以在范永恆服藥時再出現在他面前的,這樣會很有趣。非常的有趣。
下一次發洩的管道在哪裡?彷彿誰說了一句什麼,他莫名的緊張了起來。要如何讓一個已經習慣投出情緒的人再收斂回沉悶?那樣窒息的世界,太恐怖了。錢瞬覺得有些頭疼,用力甩掉思考。緩緩的換穿好衣物帶著背包步下階梯,母親還在廚房裡忙早餐,由裡到外飄出的香氣一如每一個早晨迎接他的,平靜且沒有任何改變。
他把自己拋到沙發上等待早餐順手將電視打開,是平常最不感興趣的新聞台,正要轉開卻整個人從沙發上彈跳了起來。
新聞字幕下的跑馬燈跑著:
精神分裂患者跳樓,上月推同學下樓,范姓大學生疑似不堪愧疚,昨夜躍樓身亡……
是范永恆!惡寒自脊椎一路攀爬上錢瞬的頭頂,不會是他!世界突然一陣旋轉,錢瞬勉強穩住身子衝向餐桌抓起報紙。
真的是范永恆……冷汗..涔涔。
好完美的逼迫,最終,這不是個夢。
……也許這還是個夢。等會醒了,一切就沒有了。是吧,一定是這樣……錢瞬坐在餐桌旁的地板上,喃喃自語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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