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十五歲,第一次發病,兒童青少年門診外與陪同就診的母親及男人坐著等候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那個女孩.小小的身體蜷在不硬但略冷的座椅上.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縮起的膝蓋上.
聲音忽起忽落.高昂的時候眼淚也來不及擦.急切的握著男人的手反覆說著幾句話.
女孩母親臉上表情被遺忘了.眼神投向身邊來打預防針的小嬰兒.注意力遠颺

剛換上合身的白袍.此時卻覺得彷彿還穿著方才那件布袋戲一般的白長衣.主治醫師仍然專注於眼前那
個忙著轉椅子的好動小女孩.笑顏和煦.住院醫師認真的和主治討論病情.我只能心神不寧的闔上實習
以來奉為聖經的DSM4.是我不該在這裡.還是她不應該出現?那一個家庭聚會.有一個人帶束花獻給生
日的長輩.稚氣未脫的娃娃圓臉擺著一張開闔都是好話的嘴唇.蓬鬆的短髮和今日無異.只是開闔轉換
發抖的詞語.曾捧花的手卻無所適從的在膝蓋與男人的手來回擺動.這是一個病人啊.我們都知道

向醫生點頭示意獲得首肯以後.我在盡量不干擾下一個進來的病人情形下離開診間.坐到女孩身邊.
"啊.是誰?"驚弓之鳥用力震動翅膀.身邊的人只能盡快壓住她.
"是姐姐啊.還記得嗎?這個姐姐"男人在她耳邊輕聲重複.短鬍渣刷過小臉.狼狽的像是幾天沒梳理.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聞言改握住我的手急切且用力.女孩將臉放大數倍在我的面前"啊.是姐姐.真的是妳.對不起.我以為是
要害我的那些人....妳會幫我吧?"

還來不及呼痛及回答.她的手已經被拉下.

"這樣姐姐會痛的.對.我們都會幫妳"
男人溫柔的嗓音又響起...其實是我認識了他一輩子以來第一次見到的溫柔

很奇特..沒遇到事情以前.妳永遠沒辦法看到那個人的肩膀是否足以讓某人依靠.除非妳親眼見證.

總是這樣

"可以告訴姐姐怎麼了嗎?"我試著維持專業的笑容和聲音.讓好不容易被說服前來就醫女孩和女孩的母親
感覺安穩.也讓昨夜以電話和我長談兩個小時的男人稍作休息
"美髮店的人都要害我.我跟你說.她們都說我的閒話.而且那個長頭髮.那個短頭髮.那個拖地的人.我跟
你說..."抽噎的言語斷斷續續.描述時也繼續發著抖.破碎的一字一句僅拼湊出被害的樣貌
這個.十五歲.被迫晚上到美髮店學手藝賺取生活費的孩子

女孩的媽媽聽到這些話.像是機械人終於有了反應一般.視線從遙遠的一方倏地拉近.插口入我們的對話
"妳看.她就是這樣.一下子哭一下子笑.一直重複說這些.說來說去就是這幾句啊!一定是中邪了.要不就是
有人對她下蠱"

說完並不等我答腔

"她們沒有要害妳..她們是看不起妳!跟你說.爸爸以前也被人看不起.可是妳爸爸...."
也是一串不對題的回應.印象最深的是"她們看不起妳"這句話

我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起伏.還是維持著一樣的微笑.我正在聽到一個母親.對她15歲的小女兒說.這個孩子
被人看不起.在這個孩子陷入自責.害怕.恐懼.混亂的情緒裡的時候

我微笑著.拍了拍那個母親的肩膀.開始回應女孩的話.然後很快的發現.這可能是屬於急診的範圍.因為女孩
開始扭動身體.一面哭.一面掙扎.週遭帶孩子來看感冒與打預防針的父母早已退的老遠.來看過動以及自閉的
孩子早已被和這個姐姐遠遠隔離.看診的醫師往我們這邊望了一下.似乎在評估些什麼.

號碼即將叫到.我也在早晨已經和醫師溝通過女孩的情形..我想我們可以再等一下.等醫師的問診.

這一刻.時間居然如此難熬

那個女孩需要住院.醫師說著.女孩和母親一起抗拒著.於是乎.打了一針以後.女孩回家了.

女孩的父親說:她被人下蠱了.而下蠱的人.懷疑是大她十歲還跟她交往的男人.他嚴令禁止女兒跟男人說話.
那個女孩哭又鬧.在被反鎖的房間裡哭喊著要她的男朋友

女孩的父親請來法師.希望可以解除女孩的降頭.
女孩不哭了.只是沉默的縮在角落.
她和男人.還偷偷的聯絡著.
女孩的父親宣稱.女孩已經痊癒.不需要醫療介入.
我們不知道.是帶回家的藥物產生效果.還是法師的咒語震攝住邪物.總之.女孩不哭了

女孩會說話了.又恢復了和男人的聯絡.他們都以為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我也祈禱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但是沒有
男人在我實習結束離開醫院兩個月後某個夜晚打電話給我.那時.我正在為主持實習心得發表會的方法苦惱著.
是的,如你所想.女孩又開始了.而這次.被拒絕的人包括男人.一切難以介入也失去立場介入了起來.我和醫院
的關係已經無法看檔案資料了.也不適合這麼做

這麼巧.我剛接過男人母親的電話.要我說服他放棄那個女孩.放棄她和她說穿了根本不會好的病.這麼巧.我剛
接完父親耳提面命的電話.如果有機會就幫男人一把.拉他出那個泥沼

女孩是泥沼啊...

原來.靈魂被禁錮了以後.只能慢慢的在流沙中被放棄.即便那個放棄她的人要不要放棄她.她被全世界放棄了.

那天神明始終沒有來

男人的聲音很憔悴.我可以想見他滿面青頾的模樣.他沒有放棄女孩.女孩放棄了他.
而這麼巧.全世界都爲此歡欣鼓舞.我沒有立場告訴他什麼.因為我不希望看到有人被放棄.被放逐的痛苦不要誰嚐.
但也確實的知道"那是一個說穿了不會好的病".儘管我們說用藥物可以抑制多少.按時服用藥物可以讓她看起來像
那些每天行走在路上.提著公事包背著書包那些健康而積極的"精神病患"一樣的正常.儘管我們這麼說

我只能靜靜的傾聽.並且保證這會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聽男人說他的心痛.聽男人說他的心碎.聽男人說他不能跟家
人分享的不知所措.原來一直以來有這麼多的不可說.不能說.沒法說

從小到大我和男人沒說的話這時說齊了.這次沒人當我是孩子.我忽然專業的足以讓眾人"請教".多奇異

男人和女孩失去直接連絡以後.男人斷斷續續知道女孩一點一滴消息.女孩又開始看醫生了.
這次家人終於知道.並不是中蠱.中邪還是下降頭.而是她們的女兒生病了.男人說出的醫院不是我待了許久那一間.
基於案主隱私也不方便請同學探聽.我只好請男人就讓一切走遠.至少.我們知道她在醫院.而不是在我們都不曉得的地方.

男人沉默的點著煙.若有所思...

那個女孩就此失去了音訊.我沒有繼續探聽她的消息.男人開始被他母親.或者各界熱心人士介紹女朋友.而我始終記得
女孩還未二次發病前.我們一起吃飯.男人的母親要我為他介紹女朋友.
他站起來向眾人宣布.我有女朋友.而且不會離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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